烟台:一座被低估的酒城
张裕创办时,烟台已经开埠31年,早已是一派“洋货满街巷,洋味进万家”的景象。当时在烟台的外国商船往来频繁,先后有16个国家在烟台设立了领事馆,这些都为葡萄酒文化在本地的流行提供了土壤。
作为当时东西方贸易的交汇点,开风气之先的烟台凭借良好的工商业环境,陆续出现了一大批领先于全国的企业,成为中国近代工业的重要发祥地。
这是位于山东烟台蓬莱南部的一个山谷,昔日因“一言止杀”而名垂青史的道教领袖丘处机,曾在此地隐居修行,这座山谷也因此被称为“丘山”。
2019年9月19日,丘山脚下的瓏岱开庄。这是拉菲在亚洲的唯一一个酒庄,也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第一次不是通过收购,而是用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酒庄。
从瓏岱酒庄所在的木兰沟往东北方向前行大约700多米,是极具苏格兰风情的苏各兰酒堡,创办人是英国投资家chris。
再往北前行,一座形如牛角的建筑与瓏岱酒庄隔山相望。这是2020年开庄的逃牛岭酒庄,总酿酒师兼合伙人是杜翰教授——法国勃艮第大学葡萄酒学院第一任院长、勃艮第黑皮诺协会创始人及主席。
随着众多国际精品酒庄的落户,这座山谷正在被打造成为名庄聚集的地标性产区,而这只是烟台布局的葡萄酒核心产区之一。蓬莱丘山山谷、张裕葡萄酒小镇、莱山瀑拉谷、滨海葡萄酒庄观光带共同构成了烟台葡萄酒的产区格局。
2020年,烟台葡萄酒以851.83亿元的品牌价值,位列地理标志产品区域品牌第三名,前两名是安溪铁观音和洋河大曲,贺兰山东麓葡萄酒排在第十位。
在全国地理标志产品区域品牌葡萄酒类排名中,烟台已经连续五年蝉联榜首。
2021年3月,中欧地理标志协定生效,烟台葡萄酒等地理标志获得欧盟保护。
这还不是烟台这座葡萄酒城的全部故事。在葡萄酒背后,与之相关的配套产业正在成为烟台打造葡萄酒产业集群的另一极。
仅在蓬莱,其半径100公里内便聚集了长裕玻璃、新中萃玻璃、诺玛克软木塞、沃林橡木桶等大批企业,而这些企业支撑起了中国葡萄酒配套产业的大半壁江山。
烟台,尽管早就因葡萄酒闻名于世,但也许仍然是一座被低估的酒城。
在北京中华世纪坛有一条长262米的青铜甬道,由南向北镌刻着从300万年前人类出现,一直到公元两千年之间的大事记。
走到“1892年/壬辰清德宗光绪十八年”的位置,铭文显示了当年发生在中国的四件大事,其中之一是:华侨张弼士在山东烟台创办张裕葡萄酿酒公司。
1892年,张弼士出资300万两白银,在烟台东山、西山购地千亩,引种了120多个优质葡萄品种,由此创办我国第一个采用现代生产方式的大型酿酒公司。
从几个细节可以看出张裕创办在当时的重要程度。
张裕的营业执照,是由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亲批的,厂名则是由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亲题。翁同龢身为两朝帝师,不仅学问好,一手书法更是名扬天下。
作为著名的实业家,早在创办张裕之初,张弼士就看准了海外市场,希望通过出口“取回外洋之利”。由于张裕葡萄酒质优价美,又很注重宣传,很快就打开了东南亚市场,并远销南美。
1912年,孙中山前往烟台,曾称赞张弼士“以一人之力,而能成此伟业,可谓中国制造业之进步”,还饶有兴致地品尝了酒窖中陈酿的葡萄酒和白兰地,并以遒劲楷书写下:品重醴泉。
3年后,张裕可雅白兰地、红玫瑰葡萄酒、琼瑶浆(味美思)和雷司令白葡萄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一举获得甲等金质大奖章等4项荣誉。
庆功宴上,张弼士发表演说:“唐人是了不起的,只要发愤图强,后来居上,祖家的产品都要成为世界名牌!”
自此,在葡萄酒旧世界和新世界之间,有了东方葡萄酒的身影。
1954年,周恩来总理率团参加日内瓦会议,这是新中国第一次以大国身份参加的重要国际会议,格外受到重视。张裕金奖白兰地连同贵州茅台酒、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起被带到日内瓦。
在这次会议上,《梁山伯与祝英台》被外国代表们赞誉为“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张裕金奖白兰地则被称为“东方的干邑”。
由外交部主管的《世界知识》1954年刊登的《日内瓦会议散记》(作者是日内瓦会议中国代表团随团记者刘思慕)记载,1954年5月6日晚,在中国代表团举行的第二次酒会上,除金奖白兰地外,还摆上了“烟台的香槟和葡萄酒”,当时烟台能够生产这两种酒的厂家只有张裕。
在中国的外交史上,张裕曾多次担当了重要角色。
1972年2月21日,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开启了中美关系破冰之旅。随着中美贸易禁令的解除,加州亨廷顿赖斯酒业公司决定从中国进口葡萄酒和白兰地。
1973年9月14日,美联社发自旧金山的消息称:产自山东烟台的中国佳酿已经到达美国,第一批共有1000箱。
在当时那个尚显贫瘠诸业待兴的年代,张裕作为中国葡萄酒产业的先行者,不仅在对外交流中向世界展现了中国在现代科学文化方面的进步,对于整个中国葡萄酒产业的发展,也起到了重要的引领推动作用。
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中国葡萄酒行业的第一所大学其实是在张裕。
张裕第六代酿酒师王恭堂曾在《百年酿芬芳》中讲述了这段历史,“1958年,张裕公司创办酿酒大学,为张裕公司及全国各葡萄酒厂培养技术人才40余名”。
时任张裕副总工程师陈朴先兼任教导主任,负责制订教学计划,组织编写讲义和教材,林文炳、沈霖忍、任其瑞、陈肖兴等张裕公司工程技术人员,都承担了主要的教学任务。
同一时期,黄河故道地区兴起了一大批葡萄酒厂,诸如兰考葡萄酒厂、民权葡萄酒厂、萧县葡萄酒厂、砀山葡萄酒厂、宿迁葡萄酒厂、连云港葡萄酒厂等。
在郭其昌、贺普超等老一辈技术专家的指导下,我国迎来了第一个葡萄与葡萄酒工业发展高潮。由张裕酿酒大学培养的技术管理骨干,成为很多新建葡萄酒厂的领军人物。
直到1994年,亚洲第一所培养葡萄与葡萄酒人才的专业院校——西北农业大学(后更名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葡萄酒学院成立。在越来越多葡萄酒人的共同努力下,中国葡萄酒产业渐成燎原之势,而诞生了张裕的烟台,始终站在中国葡萄酒产业的高地。
在中国乃至整个亚洲范围内,有一项荣誉是只属于烟台的。
1987年10月份的最后一天,国际葡萄与葡萄酒组织(OIV)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召开年会,28个国家的270名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烟台被正式命名为国际葡萄·葡萄酒城。
这是亚洲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国际葡萄酒城。
时任张裕公司总工程师王恭堂全程参与了这一经过。在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当时那些国际著名的葡萄酒专家在实地考察烟台时吃惊的表情,“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他们没想到在中国还有这么好的葡萄园和这么大的葡萄酒厂。
也许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如今的张裕在全球拥有了2.3万公顷葡萄园,葡萄园总面积位居世界第一,旗下14家酒庄分布于南北半球,已经形成了全球化布局。
在全球权威品牌价值评估机构Brand Finance发布的“2020年全球葡萄酒&香槟品牌价值10强”榜单中,张裕以13.4亿美元的品牌价值位列全球第二,是唯一上榜的中国葡萄酒品牌。
伴随着张裕的扩张,作为张裕大本营的烟台也在不断升级迭代。
如今的烟台已成为中国最大的酒庄酒及大单品葡萄酒产地,不仅拥有张裕、长城、君顶、威龙等一大批国内知名企业和精品酒庄,也是拉菲等国际葡萄酒巨头正在布局的热土。
作为拉菲在东方选定的唯一葡萄种植和酿造基地,瓏岱酒庄原主管Olivier Richaud曾这样评价烟台:在中国考察的所有地区中,山东半岛在气候和地理条件方面均显示出了酿造优质葡萄酒的最佳潜力。
不过,烟台并不仅仅是一个优质产区。
在中国的产区发展中存在一种现象,一些产区由于地理位置相对偏远,产业基础也相对薄弱,本地既没有完善的葡萄酒配套产业,也缺少成熟的葡萄酒消费市场,这样的产区通常被业内形容为“两头在外”。
而烟台作为中国近代起步最早的葡萄酒产区,在上百年的发展中,早已形成了完善的葡萄酒产业链。同时,烟台地处东部沿海,相对较高的经济水平和频繁的对外往来,也让葡萄酒消费文化更容易在本地落地生根。
更重要的是,百年张裕的存在,作为当地人为之骄傲的一张名片,已经融入到当地的人文底蕴中。这种情感上的连接,让烟台早已成为一座被葡萄酒浸润的城市。
中国最早的专业葡萄酒检测中心——国家葡萄酒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后更名为国家葡萄酒及白酒、露酒产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1989年成立于烟台。
中国葡萄酒行业第一个国家级企业技术中心,在烟台的张裕。
中国首个国家级葡萄学术组织——中国食品科学技术学会葡萄酒分会,也是在烟台。
烟台有6所高校开设了葡萄与葡萄酒专业,每年培养葡萄酒专业人才近千名。
烟台国际葡萄酒博览会是中国首个主打“知名产区+强势品牌+全产业链”的葡萄酒主题展会,已经举办了13届,每年都能吸引全球数十个产区的数百家酒庄参展。
张裕酒文化博物馆是中国第一家世界级葡萄酒专业博物馆,也是外地人到烟台旅游的热门打卡地,年接待人次超过30万。
烟台之于葡萄酒,早已超越了一个产区的范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葡萄酒城。
在烟台市橡丰工贸的一个车间里,成卷的PVC材料在印上颜色和图案后,会被分切成卷料并送往另一车间。再经过自动化设备制作成型,就变成了一个个胶帽,也就是葡萄酒瓶口处套在软木塞外面的那层塑封,主要作用是防止软木塞发霉,保持瓶口干净卫生。
这样的胶帽平均每个售价在1毛左右,近年来需求量不断增加的铝塑帽和锡箔帽因为材质更好,价格也更贵,但通常不会超过1块钱,似乎并不怎么起眼。不过,如果以“亿”作为单位,结果却是惊人的。
最高峰的时候,橡丰工贸一年生产了近3亿个胶帽。
按照2018年中国葡萄酒产量62.9万千升,每瓶酒750毫升计算,大概是8.4亿瓶葡萄酒。也就是说,从橡丰工贸这一个厂出去的胶帽,几乎“盖”住了三成多的中国葡萄酒。
目前在烟台有胶帽生产企业10多家,每年从烟台输送到全国的胶帽,大约能占到全国市场的70%。其中,橡丰工贸是全国最大的胶帽生产厂家,包括张裕、长城、威龙、香格里拉、天塞等国内外700多个酒企旗下多款产品的胶帽,都产自这里。
烟台长裕玻璃每年生产的玻璃瓶在10亿只以上,但数量之多还不是长裕玻璃的最大优势。
在葡萄酒行业,通常把瓶身较厚实的酒瓶称为“重型瓶”,重量一般在600克以上;瓶身较轻薄的称为“轻型瓶”,重量多在400克~450克。
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重型瓶可以减少光线、温度、湿度及震动对葡萄酒质的影响,更有利于葡萄酒长期在瓶中陈藏,所以需要陈年的名庄酒通常都选用重型瓶,而轻型瓶则更加环保,运输时费用也更低,主要用于餐酒或适宜新鲜饮用的葡萄酒。
长裕玻璃的优势在于,能让重型瓶更重,甚至到1200克,而让轻型瓶更轻,只有398克。
对于瓶内气压能达到5~6个大气压的起泡酒来说,重型瓶也是必备。
要知道,轿车轮胎的标准胎压一般也只有2.5个大气压,而一瓶750毫升的起泡酒瓶内压力可达到6.2个大气压,开瓶瞬间能推动30克重的瓶塞飞出去13米(《英国眼科学杂志》研究报告)。
而长裕生产的起泡酒瓶可以忍受20个大气压。
由于产品研发能力领先,长裕玻璃目前不仅是中国最大的葡萄酒瓶生产商,也是亚洲最大的,在世界排名前五。
同时,长裕也是中国最大的葡萄酒瓶出口商,其酒瓶50%供应给张裕、长城、王朝等国内各大葡萄酒企,另外50%出口到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等地,出口量占全国葡萄酒瓶出口总量的60%左右。
橡丰工贸、长裕玻璃只是烟台葡萄酒配套产业的一个缩影。在这条产业链上,汇集了150多家配套企业,涵盖了葡萄苗木、种植、前处理,葡萄酒酿造、灌装、包装、运输等方方面面,甚至很难数清楚这其中曾诞生过多少个“之最”。
烟台丽鹏,是目前国内最大的防伪瓶盖生产企业。
烟台海普,是国内出口额最大的铝质瓶盖及组合盖生产商。
烟台意隆、麒麟、芝利华、诺玛科、欧汇等10多家软木塞厂家,占据了国内软木塞市场约90%份额。
烟台裕昌机械曾创造性地实现了诸多葡萄酒机械设备的国产化,打破了以前只能依赖进口的局面。
就在去年,一位澳大利亚客商在来到烟台后感觉到无比兴奋。
原先他想采购葡萄酒设备,只能去意大利或法国。在一次聊天中,他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中国商务部驻澳大利亚的参赞,对方建议他:应该到中国的烟台看看。
在烟台待了四五天后,他发现这里的设备不仅一应俱全,价格还比意大利低1/3。他甚至考虑要在南澳地区开一个门店,专门来代理烟台的设备。
这是烟台在葡萄酒产区背后的另一面。
如今烟台还正在规划一个升级版的产业配套园区,让“车间对着车间,出口对着进口”,形成葡萄酒配套的小半径服务平台,其目标不止于国内市场,而是要成为世界级的配套产业园区。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除了烟台葡萄酒外,烟台制造会成为另一张享誉世界的名片。
如果要追溯烟台配套产业之源,还是绕不开张裕。
文章开头曾提到张弼士当年以300万两白银创办张裕,但这个故事并不完整。
当年张弼士实际是出资了350万两白银,有50万两被用来建造了一家玻璃瓶厂。此后烟台玻璃产业的兴起,乃至于橡木桶、软木塞、胶帽、生产机械等配套产业接连发轫,无不肇始于此。
为什么张弼士偏偏选中了烟台?
除了自然环境得天独厚适宜种葡萄外,烟台的地理位置和工商业环境,也决定了这里会成为张弼士的不二选择。
张裕创办时,烟台已经开埠31年(中国北方最早开埠的城市之一),早已是一派“洋货满街巷,洋味进万家”的景象。当时在烟台的外国商船往来频繁,先后有16个国家在烟台设立了领事馆,这些都为葡萄酒文化在本地的流行提供了土壤。
在张裕公司西北方向仅相隔100多米,就是一条始建于1872年,曾因开埠而兴盛的朝阳街。
1880年,德国商人盎斯首先在朝阳街上开办盎斯洋行,随后中外商号蜂拥而至。高峰时期,这条400米长的街道,曾林立着百余家中外工商企业。
位于朝阳街北头的克里顿饭店,前身是建于1904年的俄国客邮局,1910年改为俄式餐厅。两年后因孙中山下榻于此而名扬四海。
正是在此期间,孙中山发表了实业救国演说,且以张裕为例,提出“为今之计,欲商业兴旺,必从制造业下手。如本埠张裕公司,设一大造酒场,制造葡萄酒,其工业不亚于法国之大厂,将来必可获利。又如玻璃公司,亦然。张君(张陛士)以一人之力,而能成此伟业,可谓中国制造业之进步”。
作为当时东西方贸易的交汇点,开风气之先的烟台凭借良好的工商业环境,陆续出现了一大批领先于全国的企业,成为中国近代工业的重要发祥地。
在张裕之外,中国第一家机械钟表厂——宝时造钟厂(北极星钟表前身)、第一家弹子结构制锁厂——程明锁厂(三环锁具前身)、最早的民族啤酒企业——醴泉啤酒厂(烟台啤酒前身)、曾风行全国的飞轮罐头等,均诞生于烟台。
包括葡萄酒及配套产业能形成今日规模,与烟台的这种开近代工业风气之先河也不无关系。
时至当下,烟台依然是中国制造业版图上的重镇。在《国民经济行业分类》涉及制造业的31个大类中,烟台拥有除烟草制品外的30个。其中,烟台有95种产品的市场占有率位列全国前五,57种产品排名全国第一。
甚至在高铁、飞机、航天等大国重器上,也镌刻着烟台制造的身影。
遥想一百多年前,当孙中山面对着烟台各界翘楚,以张裕“中国制造业之进步”寄语本地工商业时,并不曾想到,这句话会在日后一直激励着烟台。
在当年先生的演讲中,其实还有下文:“中国今日农工商各种实业,宜互相提携,力求进步。不但烟台为北洋之一大繁盛商埠,即富强之基础,亦于是乎。”
此后百年间,从烟台不断走向全国乃至世界的葡萄酒,和葡萄酒的另一面,其崛起之路正是如此。(来源 胶东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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